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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25年2月12日,我国著名妇女研究和性别研究学者李小江逝世,享年74岁。

李小江是我国妇女学的学科奠基人和学术带头人之一。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她在妇女研究领域进行了全方位的拓荒工作,在理论探索的同时,从事学科建设,组织课题研究,普及女性知识教育,建立相关的学术机构,集结科研队伍,主办学术会议等,成就卓越。

友人今已去,泪洒湿衣裳。湘籍妇女学学者骆晓戈撰文,以寄追思。

△生活中的李小江。

将生命定格在倾身向前的姿态里,仿佛一尊“奔跑的雕像”

文/骆晓戈

就在年前,从一些同仁的联系中,我得知小江仍然在顽强地治疗,一直在坚持写作,而且不大愿意外界的干扰,我在过年时还从微信给她发去新春问候,一直没有见到她回复,突然,2月12日才从媒体得知她去世的消息。我不敢相信小江真的走了,打开电脑,我开始搜寻和小江的往来邮件,翻阅了Email——

早在2010年7月15日,她曾经发我一篇长文章《救赎与启蒙》,记录她接受乳腺癌治疗的情况,她在邮件中写道:“附件中的文章是给《读书》的,你先看,希望更多知识女性早点看到,互相提醒。这样你就知道,去年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以及我的想法(我现在一切都好)。保重!”

我在回复的邮件中写道:“小江你好!你的大作,我匆匆浏览,给我的感受是震惊:去年在你来说,发生那么些不可思议的意外的人生经历,简直比虚构还要来得真实和严峻。你现在还是住在大连吗?想念你,多多保重!”

在她发来的附件,洋洋洒洒的9000字长文中,记录了她无意中“看望同事ZH”。ZH去年做了乳腺癌手术,我们看她,她的话题离不开病和病友:吃什么、做什么……互相鼓励,分享治疗经验,俨然一个全新世界,让一向远离身体的“自我”意识感觉陌生,仿佛启蒙。

“就在那天晚上,我在自己胸部摸到肿块,翻身坐起查看网上信息,预感不祥……接下来的事很自然地依次发生了:周二去大学附属医院看病,周三住院,周五手术。手术台上我被告知:不好,这一告示非常残酷,要你在那一时刻做出生死抉择:不挨刀,等死;或者活着,永远放弃那只曾经美丽的乳房。没有犹豫,我放弃了。其实,逼你决然放弃的不只是身体的完整,还有生命本身。入院手术前夜,难眠,凌晨起来写下几行字,想给亲友们一个交代,算作‘道别’……”

“靠在病床上,看窗外绿树蓝天,槐花开了,香气袭人,又是一年一度的槐花节。在这里,管它什么朝代时代,只是面对生命,眼静,心也静,往事故人随来随去,与眼前的人事交织一起,在稠密的思绪里随意串场……”

“这病房女性居多,亲友探视,没有高谈阔论,也少听呻吟和喊叫,最少见人哭泣。各自隐忍着内心之痛,用眼神在病友中寻找理解和慰藉。同样的病,却听不到那个犯忌的字眼——就像当年我们说月经是‘倒霉’,这里人们用‘好’‘坏’报喜或报忧。做完最后一次化疗出院,总有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向你祝贺。几个月下来,无异于生死操练,挺过来的人都有理由宣称:化疗都不怕,还怕死吗?但凡走出这病房,没有当即毙命的,也没有从此宿命的,仿佛走过炼狱……”

“我相信,一个人的情感植根于她(他)所隶属的时代,与同时代人同生同在。当一代人如落叶纷纷飘零,那挂在枯枝上的孤叶是最不幸的,无论怎样表演,演出的都是悲剧——不如一同去了,任层林尽染姹紫嫣红叶落秋风,在灿烂的谢幕中将‘生’的尊严进行到底。”

“最后想说的,是那个总在同一条跑道上奔跑、执着追求理想的姑娘舒拉:‘像她这样年龄的孩子,总是那么执着地奔跑,就像前途有什么确定的目标似的。’”(她入院前在读王安忆《启蒙时代》,这里引用书中的话。)

曾经 奔跑着的一个姑娘

今天 奔跑中的半老徐娘

从城镇到田野,从山林到海洋,五十多年奔波,半个多世纪的流浪,一口气不停歇,一分钟不怠慢,无数次跌倒了,却没有倒下——为什么?

为了向太阳、向远方

——还只是

为了成全一尊“雕像”?

放在过去,姑娘的回答一定是歌声:追逐阳光,像出山的清泉在广袤的田野恣意奔流,用奔跑的脚步去开辟河床,要看江河究竟能壮阔到何等程度。而今,徐娘的回答是沉默:

像回流的深潭

在无垠的心海自由徜徉

用生命故事

将那欲跌未倒的身躯

铸造成就一尊

“奔跑”的雕像

——动笔于2009年5月术后:大连大学中山医院

成稿于2010年6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语)

这两天,我读着对李小江去世的报道,我脑海浮现的都是她2010年发来的文字所描写的“她全力奔跑的姿态,像雕塑一样。”

小江将那次手术当成一次救赎和启蒙,“是因为它唤醒了我那早已被学术研究催眠过的自我意识,唤出了心灵深处的骄傲。我在舒拉奔跑的身影中看到了相似的身段,不同的是跑道:我和她从同一个起点出发,却总在越轨、越境、越界……数十年下来,一直在跑,已经将生命定格在倾身向前的姿态里,仿佛一尊‘奔跑的雕像’。”

就在2010年手术后,小江一直在与时间赛跑,她总是告诉我她一切都好,她忙碌着,从大连到西安的陕西师范大学,早两年疫情,她离开西安住到江西庐山下她的出生地九江。她简直是在争分夺秒,忙着写作,忙着田野调查……2024年年底,我还与刘伯红通话,我们谈到小江,佩服她那种豪情,那种意志力,默默在心中祷告她再次创造生命的奇迹,惊悉李小江辞世,相处二十多年的往事一起涌上心头,她的朗朗笑声不时响在我耳边,我深感她虽死犹生的精神,她的榜样的力量。

小江,你没有远去,我们仍然在看着你“奔跑”,将那欲跌未倒的身躯铸造成就一尊永远在“奔跑”的雕像。

作者简介:

骆晓戈,诗人,学者,湖南文史馆馆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妇女研究会理事、湖南工商大学教授、湖南女子学院特聘教授。已出版诗集《乡村的风》《鸽子花》《挎空篮子的主妇》《很黑与很白》,儿童小说《长成一棵树》,专著《母亲手记》《女书与楚地妇女》《潇水流域的江永女书》《性别的追问》等,编著了《解读女书》,从多维度、多视角探索女书的文化本源,揭示女书的社会意涵。

相关链接:

2000年湖南长沙女性频道专题“21世纪我们做女人”之一,骆晓戈对话李小江:《寻找女人的历史》。

△2000年,专题访谈前李小江发予骆晓戈的书信。

△2000年,专题访谈时李小江(左)与骆晓戈合影。

寻找女人的历史

李小江 骆晓戈

骆晓戈:李小江,我们是才见面,其实神交已久。我们都注意到这样一事实:几千年来女人一直在幕后,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历史History。从构词上理解,His男人的,story故事,历史就是男人们的故事。历史上的女性要流传下来一般都要冠以某某氏或某某之母。不论是家史还是族谱,正史也好野史也好,都是这种情形。那么您在重新用女性视角做妇女研究的时候,是怎样看待男女共同创造历史的事实真相的。

李小江:谢谢你,晓戈。这是我非常有兴趣也特别想有机会说的一件事。我发现历史中没有女人,也就是说女人未载史册。那么怎样去找?有一种办法就是从典籍中、从史书中去找。但被记录下来的还是一些帝王将相家的女性,当然也包括那个时代的烈妇、烈女。这种记录历史的方式实际上还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如果按照这种价值水准去记录,我们在历史上仍然找不到女人。即使找到了也真的没什么价值。那么换种方法,如果真的要让女性的主体站起来的话,应该从女性的角度、女性自身的价值去发现女人的历史。所以20世纪90年代以来,我有两件非常大的事情都和历史有关。一件就是妇女博物馆,还有一件就是20世纪妇女口述史。

骆晓戈:妇女博物馆好像跟我们湖南有点关系,你们从湖南把那最宝贵的一部分“女书”挖去了。

李小江:这是一个契机,“女书”我是很早就感兴趣的。我有一个信念,作为一个博物馆,很重要的一点,必须有一个能站住脚的东西,不一定要大而全,但必须有一种有分量的东西站住脚。“女书”当初在我看来是一个非常完整的主题。因此有人说李小江你从事“女书”研究,我说我搞不了这个,这需要大量的投入,语言学的、民族学的,需要专业人才。我们只是把这个东西放在这里,博物馆就有这么个作用,留给后人去阐释。当然还有一点非常重要,面对这些的时候,人们会产生一种新的思考:就是女人在用什么样的方式记录历史?

△妇女文化馆内展陈的江永女书。 图源:陕西师范大学博物馆官网

骆晓戈:我跟朋友谈论过这样一个话题,我们都说中国是一个农耕社会,男耕女织,这是一个分工,在县志和一些史书上记载,男丁多少多少,甚至牲口,像牛多少头,都有记录。但是女人从事纺织业的,恐怕还比不上耕牛的地位,就没有记录。说男耕女织大家都知道,但是究竟多少女人在织?织了多少布?纺了多少纱?多少出口了?丝绸之路上外销了多少?都没有记录。我觉得做这个妇女历史博物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你肯定要跟历史上原来记载历史的方法不一样。我不知道你怎么做这个事情。

李小江:首先自己观念上根本不用那样一种东西来审视女人的价值。你说如果现在还用那种方式,把女织那一部分想办法回来,我们做不了这件事情,历史已经过去了。那么换一种角度的话,就可以重新把女人价值找出来。我们妇女博物馆中间有几个专题就跟这有关。一个是嫁衣。我记得在青海土族,不是咱们土家族,就叫土族,看见他们的嫁衣是五彩,藏族的是七彩。他们在解释这嫁衣的时候会说,这个绿色相当于草原,红色的是阳光,黄色的是什么……我发现实际上嫁衣并不是仅仅记录着出嫁,它记录着这个民族对于理想生活的追求,而且记录她们自己的生存状况。如果她生活在草原,她的嫁衣上就会有什么东西象征着草原。那么换一个地方,对她的生存状况就有一种新的描述,而这样的一种历史观是和人的生命和生存的状态联系在一起的。男人记录历史,帝王将相,打仗,然后生产多少财富,女人在嫁衣上的记录那完全是一种不同的记录历史的方式。

从这个角度切入的时候,我们又设了一个专题,我把它叫作“织物上的历史”。这又进了一步。有的民族现在根本没有自己的文字,没有自己的史书,可是她们的服装能讲出历史:哪一条线是相当于什么河,比如说广西的白裤瑶,妇女的服装上有盘王图,实际上就是她祖先的一种符号。男性的白裤两边缝有红色的布条,象征他们部落被追杀的状况。我突然发现了,妇女记录历史的这种方式,它是民族传承的一种重要手段。

骆晓戈:所以不停地有人问,女人其实怎样,其实女人就和男人一块在创造历史。我们湖南也有很多少数民族,我曾经写过一篇“从楚文化看妇女”,从中我也了解到苗族服饰上的花边来历,好像也记载着苗族的迁移,它经过了多少道山多少道水,然后就形成那上面的花纹了。

李小江:这给民族学和人类学提供了大量的资源。我们是从妇女研究这个角度出发,但是一旦把妇女这个角度切进去,我们就发现,对于整个人类重新认识自己,更深地认识自己,提供了丰富的资源。

骆晓戈:这个历史上的女人和我们平时在通常的博物馆看到女英雄女烈士,在层面上有没有不一样的地方?

李小江:很重要的一点,是讲究文化的特质。它不去特别地鉴定什么东西是对或者不对,关键是它曾经在我们生活中存在过,把价值的阐释更多地留给后人。

骆晓戈:比如说女人的裹脚布。

李小江:缠足的过程也要讲的。我们在口述史中有一个专题:“缠足”,记录缠足的过程和被缠足的人的体验。

△妇女文化馆展陈 图源:陕西师范大学博物馆官网

骆晓戈:小江,我早就听说你们在做这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妇女口述历史一百年。听说里面找了一些女红军,她们口述出来故事得特别生动,和书面上做记录的东西不一样。你们做这个工作肯定很有意思也很难。

李小江:确实是非常有意思的。它是一个探索的过程,双重的探索。我自己就有一个梦,我也在追我自己这个梦,圆我自己这个梦:找回一部女人的历史。今天做博物馆也是想办法在今天的生活中,尽量把那些可以让我们后人还能够看的东西保留下来。口述史也是这样。像妇女裹足史,怎么样趁这些人还活着记录下来。因为我们能从在文字上看到的所记录下来的确实非常有限,再加上过去有一种传统观念,什么该记什么不该记,这个该记的过程中就把很多妇女的东西都删掉了。做口述史有一个好办法,这些妇女讲亲身经历,从过去的旧社会到今天慢慢走向新社会,慢慢地站起来,让她们自己来谈论这个过程。

我们做的口述史不仅是女红军,还有更多层面上的普通人。我刚才提到的像缠足,还有一些过去的婚嫁,一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包括咱们霍红做的电视专题“八千湘女上天山”,都是我们的选题。让这些妇女把她们自身的命运记录下来。

△李小江与长沙女性一起“寻找女人的答案”。供图:长沙女性频道 霍红

骆晓戈:你都是用录音的形式吧。用不用文字形式?

李小江:完全录音。文字也是根据录音整理出来的,包括方言、口语,我们一点都能动,不能改。我不能再犯过去历史上的错误,以自己狭隘的观念审定什么该记录,什么不该记录,不这样,都留给后人。我感觉非常自豪的就是,在做这件事的过程中,女人自己发现自己,女儿在和母亲和奶奶的交流过程中认识自己,这叫世代链条。还有一点,在做的过程中我们成长起来一批女史学家。

骆晓戈:这是挺有意思的。你说妇女口述史这一块之外,博物馆里面还有一些别的部分吧,比如说剪纸。

李小江:对,现在我们有一个专题,是妇女的工艺品。我们要求是民间的,因为这种民间剪纸可以有很大的展示空间。陕北的妇女几乎人人都会剪纸,但是如果她拿到城市里来,看了就很土,怎么这么的笨粗?不像我们做得精工细雕。但在陕北塬上,茫茫的黄土色,窑洞窗子上一个红剪纸粗粗犷犷地贴在那儿,一下子就被照亮了。你会感觉到,这些女性在她们的日常生活中怎么去发现美,怎么创造美,它给人一种震撼力。

骆晓戈:换到那种特殊的人文环境就不一样。

李小江:对!而且我发现妇女的这种审美价值、文化价值和我们过去讲的抽象的、定义上的美术很不一样,很多东西都是和生存、生活、生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当你能够学会欣赏它的时候,你也可以从它那儿汲取一种生命的源泉。

骆晓戈:这是过去的史学家们不会看中东西。小江,你好像做的都是一些很了不起的事情。

△李小江作题为《女人其实怎样》的演讲。供图:长沙女性频道 霍红

李小江:这个事情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得很多人来做。不能要求我们这一代女人把所有的事情做完,开个头,开个好头,是我们的责任。从我们这一代人开始,女人为自己做事。而且从这一代女人开始,女人不只为女人做事,女人还为社会做事。

骆晓戈:对。现在就有许多女人,不仅仅只关心妇女的生存状态,同时还关心男人的状态。

李小江:包括关心社会生态、环境,更多的人类关怀,不仅仅是停留在女人帮女人。当然女人要想帮社会,必须首先自觉、自强,有能力自己帮自己。所有的问题呼吁社会都来关心。干什么?先自己解决!学会自己关心自己。

骆晓戈:我挺同意您的观点。从整个男女性别来看,现在妇女的生存空间和生存质量,求进步的这种积极性和进步的程度,都是男人无法比拟的。

李小江:是现在很多的男人无法比拟的。

骆晓戈:更是我们的老祖母、母亲那一代人无法比拟的。我们作为这一代人还是有点幸运的感觉。

李小江:是,是这样的。我们这一代人正好符合这个新旧转换过程。不幸的就是可能会在某些个体的命运上,承受过多的负荷,包括在社会生活中下岗,包括在家庭生活中我们说的秦香莲。可能转型过程中的问题会在我们身上表现得特别突出。但是从整体看来,我们这代人是有责任的。

编辑:徐珂

二审:吴雯倩

三审:陈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