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我这位在北大的朋友告诉我,波拉尼奥应该读英文版,会读出海明威的味道。当时我在心里大大翻了个白眼(此处绝没有瞧不起海明威的意思!不过是觉得自己的作家无可比拟),但《重返暗夜》的部分篇章,确实有点美式侦探小说的意思。真是奇妙。美国评论界曾企图将波拉尼奥推动的“现实以下主义”运动跟垮掉派的影响扯到一起,但遭到了南部美洲评论家的反对。对于这一点我无法深究,毕竟很多被迫被划入垮掉派的美国作家(比如我非常喜欢的布劳提根),本人也不并认同自己被安排在这个坑位。
04
我明确地知道编辑在安排《警探们》一文的位置时的小心思:哈,此处要来个大高潮啦,都给我哭!嗯,我确实哭了,看到阿图罗的名字时,试问哪一个老粉能不刷刷掉泪?!至于路人,我想说,这个故事基于他 20 岁时一路搭车从墨西哥回智利、反对皮诺切利军政府时锒铛入狱、后被两个老同学救出的传奇经历,加上波式叙事法,你怎能不去看?!
05
说起波式叙事,推荐你去读波拉尼奥的诗。他的诗被称为“反诗歌”,简单说就是不像诗,像什么呢?像一个个极短极短的小小说,极具叙事性。《重返暗夜》给我的感觉尤其强烈,一个个带有古怪诗意的短句推着情节往前。整部小说集的编排让你仿佛踏入迷宫,跌跌撞撞,百转千回,最终还是回到波拉尼奥最核心的核心之处。他的名字甚至在最后出现:波拉尼奥,即使你不相信,也要注意看看这附近,这里只有死人上街散步。
智利诗人、小说家波拉尼奥
06
说起诗,他的诗集《未知大学》的译者之一范晔,曾在《单读 15 · 我们的黄金时代》里有一篇精彩至极的论述《波拉尼奥镇魂曲》。那时《未知大学》还未在中文世界正式露面,那是我第一次读到波拉尼奥的诗,这首诗的名字是《看望病人》。我想,或者说我希望,我永远不会忘却如下片段:
那无法命名的,梦想的片段,多年以后
我们将用不同的名字称之为失败。
真诗歌的失败,我们用血写成的诗歌。
也用精液和汗水,达里奥说。
也用眼泪,马里奥说。
尽管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哭。
07
相比于小说家,波拉尼奥更在乎自己的诗人身份。我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这想法。毕竟如果不是为了挣钱养家,他大抵不会在 40 岁之后开始写小说(小说的版权还是比诗好卖吧,啊,诗人们)。但是 1978 年,25 岁的、默默无闻的诗人波拉尼奥曾写下过这样的愿景:我希望将来我能写出一部小说。现在他离开人世已经近 20 年了,他创作的小说还在不断被出版,还有无数像我一样的青年,在暗夜为他哭泣,为他保存内心深处没有被庸常的黑暗所吞噬的那一小部分。
08
我身边最热爱波拉尼奥的朋友当属刚直的 didi,只有面对自己热爱的作家时他的心肠会变得极其柔软。他建议我聊一聊阿连德、智利的社会运动、萨拉米斯的士兵(一部关于西班牙内战的小说)、波拉尼奥的政治理念对文学创作的辐射……我没能如他所愿地讲这些,但 didi 说了而我没说的这一切,都埋藏在波拉尼奥的小说和诗歌里。他的政治性永远召唤我。
09
写这些句子时,心里有一丝犹疑:我们是不是正在别人的政治性里自慰?这些能给我们带来高潮的东西,还能在我们的心灵深处留下些什么?还能在我们进入外部世界时决定些什么?
警探们(节选)
撰文:罗贝托·波拉尼奥
“你喜欢什么武器?”
“除了白刃兵器之外,各种武器都喜欢。”
“你的意思是匕首、剃刀、短剑、弯刀、攮子、折刀之类的玩意儿?”
“对,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笨蛋,这就是一种说法。对,我不喜欢任何一种白刃兵器。”
“你肯定?”
“对,肯定。”
“可是你怎么会不喜欢弯刀呢。”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嘛。”
“可弯刀是智利的武器呀。”
“弯刀是智利的武器吗?”
“是一般的白刃兵器。
“伙计,别胡说了!”
“我以至高无上的神灵之名起誓,有一天我在一篇文章里读到了这个说法。咱们智利人不喜欢枪炮,大概是因为声音很吵吧。咱们天性沉默。”
“可能是大海的缘故吧。”
“怎么会是因为大海呢?你指的是哪个大海?”
“自然是指太平洋啦。”
“啊,大洋,当然。可太平洋跟安静有什么关系呢?”
“据说太平洋可以平息杂音,没用的杂音,这是不言而喻的。当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那你怎么看阿根廷人?”
“阿根廷人跟太平洋有什么关系?”
“他们有大西洋啊,可是他们相当吵闹。”
“可这没有可比之处。”
“这一点你说得对,没有可比之处,尽管阿根廷人也喜欢白刃兵器。”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喜欢白刃兵器呢,哪怕它是国民武器。我或许可以为折刀破个例,特别是多用途的瑞士军刀。但其余的白刃兵器就是个诅咒。”
电影《扎马》中任职于阿根廷的殖民军官
“为什么呢,伙计?说清楚点!”
“我说不清楚,伙计,真抱歉。事情就是这样,句号。是种直觉!”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你说说,连我自己还都不清楚呢。”
“我明白,但说不清楚。”
“虽说它也有它的优点。”
“能有什么优点?”
“你设想一下,有帮手持自动步枪的强盗。这仅仅是个例子。或者设想一下有群无赖手里拿着乌兹冲锋枪。”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明白有什么优点了?”
“对咱们来说,百分之百有优势。可是对国家来说都一样,都是让人头疼的事。”
“国家头疼什么!”
“智利人的性格、智利人的脾气,以及我们的集体理想都讨厌这种事。这就好像有人对咱们说:你们没有半点本领,只能受罪。不知道你是不是跟上我的思路了,但我自己好像明白点了。”
“我跟上你的思路了,但不是这么回事。”
“怎么不是这么回事呢?”
“这和我说的事无关。我不喜欢白刃兵器,句号。少来什么哲理。”
“但是你情愿智利人都喜欢枪,并不等于说智利人拥有大量的枪。”
“我没有说情愿或不情愿。”
“不论怎样,谁不喜欢枪炮啊。”
“这是真话,人人都喜欢。”
“关于安静的问题,你想听我再多说几句吗?”
“好,只要别让我睡着了就行。”
“不会的,要是你困了,咱们就停车,我来驾驶。”
电影《追捕聂鲁达》
“那你就讲讲安静这事吧。”
“我是从《信使报》上的一篇文章里看到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看《信使报》了?”
“偶尔有人把《信使报》丢在办公室,值班的时间又很长。行了,总之那文章说咱们是拉丁民族,还说拉丁人专注于白刃兵器。盎格鲁 - 撒克逊人就相反,对枪更有兴趣。”
“这取决于具体情况。”
“我也是这么想的。”
“现在到关键时刻了,你怎么想的?”
“我还是那么想的。”
“咱们是慢腾腾的人,是的,你不得不承认。”
“慢腾腾的人是什么意思?”
“在各种意义上都比较慢。某种程度上有点老派。”
“你把这叫作慢腾腾?”
“咱们停留在用匕首的时代,就等于说还是在青铜器时代,可与此同时,美国佬已经进入铁器时代了。”
“我对历史一向没兴趣。”
“你还记得咱们抓洛艾萨时的情形吗?”
“怎么能不记得。”
“正是那样,你知道的,那个胖子洛艾萨一下子就缴枪投降了。”
“是呀,他家里可是个军火库。”
“正是那样,你知道的。”
“所以他本来可以抵抗的。”
“当时咱们只有四个人,可是人家胖子和他的部下一共是五个人。咱们只带了短枪,胖子他们有长枪,甚至还有火箭筒。”
“伙计,那可不是什么火箭筒。”
“那是弗兰基 SPAS-15 式霰弹枪啊!他还有两支短筒猎枪。可是胖子一枪没开就投降了。”
“莫非你愿意在那里打一仗?”
“别胡说。不过,要是胖子不叫洛艾萨,而是叫马克·库利什么的,他一定会开枪对付咱们的,而且他现在也许不会被关在监狱里。”
“也许已经死了……”
“ 或者已经被放了,不知道你是不是理解我的意思。”
“马克·库利好像是个牛仔的名字,听起来像电影里的人物。”
“我也有这种感觉,我想咱俩甚至一起看过这部影片。”
“我们有好长好长时间没一起看电影了。”
“看这部电影也是那之后的事了。”
“胖子洛艾萨的军火库好大啊。你记得他是怎么迎接咱们的吗?”
“又喊又笑。”
“我估计他很紧张。他团伙里有个家伙立刻就哭了。我觉得那孩子还不到十六岁。”
“可是胖子已经四十多岁了,他自以为是个硬汉。清醒点吧,这个国家根本没有硬汉。”
“怎么会没有硬汉呢?我就见过很硬很硬的家伙。”
“那你见到的一定是群疯子。硬汉很少,或许根本没有!”
被追捕的智利流亡诗人聂鲁达
“那你怎么看劳里托·桑切斯?还记得劳里托·桑切斯吗?就是那个有一把马努汉枪的家伙。”
“怎么能不记得呢!”
“你怎么看他?”
“他应该早点丢掉那把枪的,这就是他完蛋的原因。没什么比追踪一把马格南枪更容易了。”
“马努汉是马格南枪的一种吗?”
“当然是马格南枪的一种。”
“我以为是种法国枪呢。”
“是一种法国造的 .357 口径的马格南枪。这就是他没把枪丢掉的原因。他舍不得呀,那枪很贵。全智利也没几把。”
“每天都能学点新东西。”
“可怜的劳里托·桑切斯。”
“据说,他死在监狱里了。”
“不是,他是出狱后不久死在阿里卡的公寓里的。”
“听说他的肺叶全都烂了。”
“他从小就吐血,但一直勇敢地忍着。”
“我记得这个人非常安静。”
“沉默寡言且非常勤快,就是过分看重物质财富了。那把马努汉要了他的命。”
“要他命的是妓女!”
“劳里托·桑切斯可是个同性恋。”
“这事我可不知道,向你保证。时间对什么都不留情面,最高的塔也会倒塌。”
“饶了我吧,这跟塔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记得劳里托很有男子气概,如果你懂我在说什么的话。”
“这跟男子气概有什么关系!”
“ 大丈夫办事有自己的风格,这才是男子汉呢,对吗?”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至少有一次我看见他跟妓女在一起。他乐意跟她们在一块。”
“劳里托·桑切斯乐意接受一切,但我确定他没和女人上过床。”
“伙计,这个结论太武断了,请注意自己说的话。死者在天上看着咱们呢。”
“死人看咱们什么啊。死人就关心自己的事。死人就是一堆臭狗屎。”
“怎么会是狗屎呢?”
“死人唯一做的事就是把活着这事给搞砸了。”
“伙计,对不起,我不同意这话,我对亡灵充满了敬意。”
“可是你从来也不去墓地。”
“你说我从来不去墓地是什么意思?”
“好吧,那你说说看亡灵节是哪一天?”
“好啊,臭猪,你在这儿难住我了。我什么时候想去墓地我就什么时候去。”
“你相信有鬼魂吗?”
“我不太确定,但是有过让人毛骨悚然的经历。”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
亡灵节
“你想起了劳里托·桑切斯吧?”
“正是。在他真死之前,至少装死过两次。有一次是和妓女在外面乱搞的时候。你还记得那个多丽丝·比利亚隆吗?他和她在墓园里待了一整夜,合盖一条毯子,据多丽丝说,一整晚什么事都没发生。”
“可是多丽丝头发白了。”
“这事有各种各样的版本。”
“可事实就是她一夜白了头,像安托瓦内特王后那样。”
“我知道一条可靠信息,她浑身发冷,和他一起钻进了一座空墓穴,后来的事情就不清楚了。据多丽丝的一位女性朋友说,起初她打算帮劳里托手淫,可是劳里托不愿意。最后他睡着了。”
“这家伙可真够理智的。”
“后来,连狗叫声都听不见了,多丽丝打算爬出墓穴,就在这个时候鬼魂出现了。”
“这么说多丽丝是因为鬼魂的出现而白了头发吗?”
“人家都这么说。”
“那有可能是墓园里的石膏像。”
“很难相信有什么鬼魂出现。”
“劳里托那时一直在睡觉吗?”
“一直在睡觉,始终没碰那个可怜的女人。”
“第二天早晨他的头发什么样?”
“像过去一样是黑的,但没什么文字记录,他站起身就走了。”
“也许办葬礼的时候没在石膏像前面摆蜡烛。”
“她有可能是吓得。”
“在警察局里吓得。”
“或者是她的染发剂掉色了。”
“这都是人性的秘密。不管怎么说,劳里托始终没有尝过女人的味道。”
“可他看起来像个男子汉。”
“伙计,智利已经没有男子汉啦。”
电影《圣地亚哥在下雨》中记录智利政变的历史影像
“嘿,你把我给吓坏了。小心驾驶!别把我弄得这么紧张!”
“我想那是只兔子,我一定碾过它了。”
“没有男子汉了是什么意思?”
“全让咱们给杀啦。”
“全让咱们杀了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杀过人。你
杀人也是为了履行职责。”
“职责?”
“对,职责,责任,维持秩序,一句话,那是咱们的工作。不然你想闲坐着就领钱?”
“我从来不喜欢闲坐着,屁股痒痒。所以我早就该拍屁股走人了。”
“这样智利就不缺男子汉了?”
“伙计,别拿我开玩笑,尤其是在我开车的时候。”
“你要保持冷静,好好注意前方。总之,智利跟这个故事有什么关系?”
“处处有关系,很可能我说得还不够呢。”
“我有个想法。”
“你还记得 1973 年吗?”
“这正是我在想的事。”
“那年咱们把他们都杀了。”
“ 你最好松开油门,至少说这事的时候别开得太快。”
“要说的不多。该大哭,不该说。”
“ 聊聊吧,路还长着呢。1973 年咱们把什么人杀了?”
“这个国家真正的男子汉。”
“伙计,没这么严重吧。再说了,最先被捕的是咱们啊,你不记得咱们被捕的事啦?”
“可那不过三天。”
“可那是最初的三天啊。说真的,我害怕极了。”
“可三天后就把咱们放啦。”
“有几个人再也没被放出来,比如托瓦尔警官,乡下人托瓦尔,记得他吗?那小子可勇敢啦。”
“就是被关在基里奎纳岛上的那人吗?”
“咱们对他的遗孀是这么说的,但再也无法得知真相是什么了。”
“这就是我有时会感到难过的事。”
“没必要自寻烦恼!”
电影《圣地亚哥在下雨》中记录智利政变的历史影像
“那些死人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总把他们跟不死不活的人混在一起。”
“不死不活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变了的人,长大了的人,比如像咱们这样。”
“我现在理解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说,咱们已经不是孩子了。”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醒来了,感觉自己总是把事弄糟。”
“伙计,你只不过是担心过度。”
“有时候我气得要命,甚至想找个罪犯出气,你是了解我的,那样的早晨我总是满脸的敌意地想找个罪犯,可是什么人也没找到,更糟的是找错了人,结果更惨了,我崩溃了。”
“对,对,我明白。”
“于是我把一切归罪于智利,说它是一个充满同性恋和杀手的国家。”
“同性恋有什么过错呢?你可以说说吗?”
“没有过错,但万物各有各的用处。”
“我不赞成你的看法。生活本身已经相当艰难啦。”
“于是我认为,这国家早就见鬼去了。咱们这些留下来的人就是为了做噩梦,仅仅是因为总得有人留下来面对他们。”
“小心!前面是坡道。别看着我!我不想和你争论。看前面吧。”
“就是这样我才认为这个国家没有男子汉了。男子汉像闪光一样消失了,剩下的都是昏睡的人。”
智利民选总统萨尔瓦多·阿连德收到死亡威胁
“说说你对女人的看法吧。”
“伙计,你有时候像个傻瓜。我说的是人性,普遍意义上的,也包括女人。”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听明白了。”
“嘿,我说得挺明白呀。”
“所以你说的是智利已经没有男子汉,也没有勇敢的女人了。”
“不太准确,但是差不多。”
“我觉得智利女人值得人们尊重。”
“可是谁不尊重智利女人啦?”
“伙计,就是你!不用到远处去找。”
“智利女人是我唯一了解的女人,怎么会不尊重她们呢?”
“这是您的说法,只是嘴上说得好听!”
“你为什么变得这么敏感啊?”
“我不敏感。”
“我真想停车,砸烂你的狗头。”
“我们走着瞧。”
“操,多漂亮的夜晚啊!”
“别拿夜晚蒙我。夜晚和其他事有什么关系?”
“大概与满月有关吧。”
“别跟我打哑谜!我是地道的智利人,不喜欢拐弯抹角。”
“这你就错了。咱们都是地地道道的智利人,都是一个林子里的鸟,只不过这是片能把人吓出屎来的林子。”
“你是个地道的悲观主义者。”
“我怎么能不悲观呢?”
“即便在最黑暗的时刻也要看到光明。我想这是佩索亚说过的话。”
“佩索亚·贝利斯。”
“就是在最黑暗的时刻,也要有点希望。”
“希望已经见鬼去了。”
“唯一不会见鬼的东西就是希望。”
“佩索亚·贝利斯。你知道我现在想起了什么?”
“伙计,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想起了在罪案调查部最初的日子。”
“是康塞普西翁市警察局的调查部吗?”
“是坦普尔大街的警察局。”
“那个警察局让我想起来的只有妓女。”
“我从来没跟妓女上过床。”
“伙计,怎么能说这话呢?”
“我说的是一开始,最初几个月,后来我就逐渐变坏了。”
“可如果是免费的,睡了妓女不给钱就不算嫖嘛。”
“妓女永远是妓女。”
“有时我觉得你好像不喜欢女人。”
“我不喜欢女人是什么意思?”
“我这么说是因为你一提起女人就摆出一副很蔑视的样子。”
“和我的个人经验有关,因为妓女们到最后总让我感觉生活很痛苦。”
“世界上可没什么比她们更温柔了啊。”
“是呀,所以咱们就强奸她们啊。”
“你指的是坦普尔大街警察局的事吧?”
“对,我正想说这事呢。”
“可是咱们并没强奸她们啊,咱们和她们是互利双赢。那是为了消磨时间。第二天早晨,她们高高兴兴地走了,咱们也轻松了一下。不记得啦?”
“我记得很多事情。”
以 1973 年智利政变为背景的历史电影《尊严殖民地》
“更糟糕的是审讯。我一直不愿意参加审讯工作。”
“可是人家非要你参加不可,那还是得参加啊。”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你还记得咱们抓住的那个中学同学吗?”
“当然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是我发现他在被捕名单里的,但是我没亲眼见到他。你看见他了,可是没有认出他来。”
“伙计,那时候咱俩二十岁,至少有五年没见过那个疯子了。我记得他好像叫阿图罗。他也没认出我来。”
“对,他叫阿图罗,十五岁时去了墨西哥,二十岁返回智利。”
“真是个黑窝!”
“真是个好地方,正好落在咱们警察局。”
“是啊,那是个十分久远的故事了。如今大家都相安无事。”
“我一在政治犯的名单上看到那个名字,就立刻意识到肯定是他。他那个姓氏很少见。”
“看前面。你愿意的话换我来开。”
“那时我立刻就想到这是咱们的老同学阿图罗,那个疯子阿图罗,那个十五岁就去了墨西哥的傻瓜。”
“是啊,我想他也很高兴在警察局看到咱们。”
“他当然高兴啦。你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与外界断了联系,还得从其他犯人那里要吃的。”
“他的确很高兴。”
“好像我也见过他。”
“可你当时不在局里啊。”
“是你把他的事告诉了我的。你还问过他:你是阿图罗·贝拉诺吧?老家是比奥比奥大区洛斯安赫莱斯省。他回答说:是的,先生,正是我。”
“那些事我都忘了。”
“你还问他:阿图罗,你不记得我啦?笨蛋,不知道我是谁吗?他看了你一眼,好像在想现在他们要来折磨我了,我之前有对这个婊子养的做过什么吗?”
“实际上,他的眼里充满恐惧。”
“他说:先生,我不记得了,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是,他看着你的样子已经变了,正像一位诗人说的那样,把臭事与往事分开。”
“他的眼里充满恐惧,仅此而已。”
“于是,你对他说:笨蛋,我是你五年前洛斯安赫莱斯中学的同学啊,认不出我啦?我是阿兰西维亚啊。他好像在费好大力气回忆,因为五年的时间太久了,他离开智利后经历了很多事,加上回来后国内正在发生的事,坦率地讲,他根本弄不清你这张脸是谁,他可能记得你十五岁时的模样,而不是二十岁,而且你也不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他对大家都很友好,但是喜欢跟最有种的人来往。”
“你一直不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可是我愿意做他的朋友啊,这绝对是真话。”
“于是他说:阿兰西维亚,哎呀,是啊,阿兰西维亚。后来的事就更有意思了,对吗?”
“不一定。跟我搭档的那位同事就不觉得有意思。”
“阿图罗抓住你肩膀,当胸就是一拳,打得你至少向后退了三米。”
“一米半,就像过去一样。”
“你那位同事立刻扑了过去,以为那个可怜的笨蛋发了疯。”
“或者以为阿图罗想逃跑。那个时候咱们可狂了,点名的时候都不摘下枪。”
“也就是说,你那位同事以为阿图罗想扑过去抢你的手枪。”
“但是没等他揍阿图罗,我就连忙告诉他阿图罗是我的朋友。”
“于是,你也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平静下来,告诉他咱们处境很好。”
“我只说了妓女的事。那时候咱们太年轻啦!”
“你跟他说:我每天晚上都会在牢房里操一个妓女。”
“没说这个。我就说咱们常常聚在一起,一直弄到天亮,当然是轮到咱们值班的时候。”
“他大概会说:阿兰西维亚,太好了,你的事果然不出所料。”
“说了些类似的话。小心!前面有弯道。”
“你还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贝拉诺?你不是去墨西哥生活了吗?他告诉你他已经从墨西哥回来了,当然还说他是无辜的,跟街上的普通公民一样。”
“他求我帮个忙,让他打个电话。”
“你就让他打了电话。”
“就在当天下午。”
“你还跟他说起了我。”
“我告诉他 :孔特雷拉斯也在这里。他以为你在这里坐牢呢。”
“关在牢里,像胖子马丁纳佐那样凌晨三点钟大喊大叫。”
“马丁纳佐是谁?我已经不记得了。”
“是咱们临时关押的人。假如贝拉诺睡觉很轻,每天夜里都能听见他的叫喊声。”
“我说:不,伙计,孔特雷拉斯也是警探。我还小声对他说:可孔特雷拉斯是左派,你可别告诉别人!”
“跟他说这事不好。”
“我没给你添麻烦。”
“你跟贝拉诺说这事,他怎么说?”
“他看起来不相信我说的话。他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个孔特雷拉斯是个什么鬼东西?他心里好像在想:这个臭警察差点把我送进屠宰场。”
“他从前是个很容易相信别人的孩子。”
“咱们十五岁的时候都特别容易相信别人。”
“我那时候连我妈都不信。”
“连你妈都不信是什么意思?你骗不了她的。”
“恰恰就因为我骗不了她。”
电影《圣地亚哥在下雨》中记录智利政变的历史影像
“后来我告诉他:今天上午你会见到孔特雷拉斯,他们让你上卫生间的时候,你注意,孔特雷拉斯会向你打手势。贝拉诺说:行。但是,他还是求我帮他打个电话。他一心想着打电话。”
“那是为了让人给他送饭来。”
“不管怎么说吧,分别的时候他很高兴。有时我想,要是在大街上遇见,他也许都不会和我打招呼。这个世界真是多变。”
“他也许认不出你了。在学校的时候,你就不在他的朋友圈子里。”
“你也不在啊。”
“可是他认出我来啦。当他们大约十一点钟被带出来的时候,所有政治犯排成一行。我向通往卫生间的走廊靠近,远远地冲他点点头。他在那群被捕的人里是最年轻的,看样子不太好。”
“可是他到底认出你没有呢?”
“当然认出来啦。我俩在远处相视一笑。他心里一定在想,你跟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跟贝拉诺说了什么呀?说出来听听。”
“一大堆瞎话,我去看他的时候,他都跟我说了。”
“你什么时候去看他的?”
“那天夜里,差不多其他犯人全都被转移之后。贝拉诺被一个人留了下来。再有几小时之后,还会来一批新犯人。他的情绪糟透了。”
“最有种的人被关在里面也会泄气的。”
“他倒是还没被击垮,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可是也差不多了。”
“是的,差不多了。另外,他身上还发生了件怪事。我想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记住了他。”
1973 年智利政变中被炸毁的总统府
“什么怪事?”
“是这样,这事发生在他与外界失去了联系的时候。你也知道坦普尔警察局的那些门道,他们最擅长的手段就是饿你,因为如果你有意愿的话,你想往外递多少消息就能往外递多少。不管怎样,贝拉诺与外界失去了联系,这意味着没人给他送饭,他没有肥皂,没有牙刷,没有夜里盖的毯子。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当然很脏了,胡子拉碴的,衣服也有了臭味,总之,脏透了。问题是咱们每天只给所有犯人一次上卫生间的机会,还记得吗?”
“怎么能不记得呢?”
“在去卫生间的路上有一面镜子,不是在卫生间里,而是在关押政治犯的体育馆和卫生间之间的走廊上,镜子很小,在档案室旁边,记得吗?”
“这个我倒是真的不记得了,伙计。”
“那里有一面镜子,所有政治犯都能在那儿照照自己。原来卫生间里的那面镜子,我们早就摘掉了,因为担心会有什么人干傻事。所以这面镜子是犯人们唯一能看看自己胡子刮得怎么样、头发梳得怎么样的地方,人人都要照一照,尤其是在允许刮胡子或者周末可以洗澡的时候。”
“好了,我跟上你的思路了,贝拉诺由于与外界失去了联系,他不能刮胡子,不能洗澡,什么也不能干。”
“对,他没有刮胡刀,没有毛巾,没有干净衣裳,所以一直没洗澡。”
“可我不记得他浑身发臭啊。”
“那时人人都浑身发臭。你可以每天洗澡,但还是照样浑身发臭。你也不能例外。”
“伙计,别把我卷进去!注意前面的斜坡!”
“好。问题是贝拉诺跟着犯人的队伍走过去,却一直不肯照镜子。明白吗?他躲着镜子。从体育馆到卫生间,或者说从卫生间到体育馆,他经过走廊里的镜子时,眼睛总瞅着别处。”
“他害怕看到自己。”
“直到有一天,他知道咱俩—他的老同学,在警察局工作,有可能把他从‘烤箱’里捞出来,他才有勇气照照镜子。他为照镜子这事想了一天一夜。他时来运转了,于是决定照镜子,看看什么样子了。”
发动政变的智利陆军总司令皮诺切特
“发生了什么?”
“他认不出自己了。”
“仅仅是认不出吗?”
“仅仅是认不出自己了。这是我有机会跟他交谈的那天夜里,他对我说的。说心里话,我没料到他会跟我说这番话。我本来想告诉他别误会我,我真的是左派,跟这里发生的臭事没有关系,可是他居然说出有关镜子的废话。我真不知怎么跟他说才好。”
“关于我,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一直是他在说话。他说他一向安分守己,一点也不引人注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排队去卫生间,路过镜子的时候,突然照了一下,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但是,他没害怕,也没发抖,也没歇斯底里。到了那种地步,你也许会说既然有咱俩在警局,干吗要歇斯底里呢!在卫生间,他解了手,平静了下来了,想着镜子里的那个人,想了好一会儿,但似乎也没特别在意。等大家再次返回体育馆的时候,他又照了镜子。他对我说,的确,镜子里那人不是他,是另外一个人。于是,我说:笨蛋,说什么呢,怎么会是另外一个人!”
“我也会这样问他的,怎么可能呢?”
“可是他说就是另外一个人。我要他解释清楚点。
他说:就是另外一个人啊,没什么好说的了。”
“所以你认为他疯了。”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想的了。但是,坦白说,我有点害怕。”
“伙计,一个感到害怕的智利人?”
“你觉得这不正常吗?”
“我觉得这对你来说不正常。”
“这是一样的,我立刻意识到他没跟我开玩笑。谈话前,我把他拉到了体育馆旁边的小房间里,他一进门就说起了镜子,就说起了每天上午他要经过的走廊。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一切都是真的,他、我、我俩的谈话都是真的。我立刻想到,既然已经来到体育馆外,既然他是咱们伟大母校的同学,何不把他带到有镜子的走廊里,然后跟他说,你再照照!这回有我在身边,安安静静地照一照吧,然后告诉我你看到的是不是老疯子贝拉诺。”
“这话你对他说啦?”
“当然说了。但是说真的,我是想了很久之后才慢慢说出来的。好像从脑海里有了这个想法到理性地表达出来,经历了永恒。有限的永恒,让事情更糟糕了。因为如果是长久的、无限的永恒,我就不会意识到它了,你能跟得上我的思路吗?但正因为它有限,我意识到了这事,所以更恐惧了。”
“可是你们又继续聊下去了。”
“当然聊下去了,回头已经太迟了。我对他说 :咱们做个试验,看看我在你身边会不会发生同样的事。他瞅瞅我,好像不太信任我。但他说:好吧,如果你非要这样,那咱们就去照照。他说的好像是在给我帮忙,可实际上,是我在给他帮忙啊,一直是我在帮他。”
《尊严殖民地》
“你们去照镜子啦?”
“去了。我可是冒着很大风险的,你是知道的,万一有人发现我深更半夜在警察局里跟一个政治犯一起散步,后果会怎样。为了让他放心并尽可能冷静客观,我先请他抽了根烟。我俩抽了几口,把烟头灭掉之后,就朝卫生间走去了。他很镇定,百分之百的镇定,我猜他心里一定在想,事情不可能变得更糟了(瞎说,事情有可能变得更加更加糟)。而我呢,倒是有些紧张,随时注意各种动静,注意任何一扇关着的门,但我从表面看好像很平静。走到镜子前时,我对他说:照一照吧!他照照镜子,脸出现在镜子里,看了又看,甚至还把头发向后捋了捋,他的头发留得很长了,你知道的,那是 1973 年的时髦发型。后来,他移开了视线,不看镜子了,盯着地面看了很久。”
“他看什么呢?”
“我也是这样问他的 :看什么呢?那里面是不是你呀?于是,他看着我的眼睛,说道:伙计,是另外一个人,没办法,是另外一个人呀。我能感觉到身体里好像有块肌肉或者有条神经,我发誓我不清楚那是什么,在对我说:笑一笑,笨蛋,笑一笑。可不管肌肉怎么牵引,
我就是笑不出来,顶多是抽动一下,一阵痉挛让我的面颊抽动了一下,不管怎样吧,他注意到了我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摸摸脸颊,咽下口水,我又害怕起来了。”
“咱们快到了。”
“突然我冒出一个想法来。我对他说 :嘿,我也照照镜子,我照镜子的时候,你注意看我在镜子里的样子,你会明白那就是我本人,你会明白没事错在这面镜子,它太脏了,错在这个肮脏的警察局,错在这个昏暗的走廊。他什么也没说。但是,我把他的沉默当作了首肯:不说话就是同意啦。我伸头过去,面对镜子,闭上了眼睛。”
“伙计,前面有灯光了。咱们快到了,放松点。”
“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还是在装聋啊?”
“当然听见了。你说你闭上了眼睛。”
“我站在镜子前,闭上眼睛。然后睁开了。你可能觉得这很正常,闭着眼睛,站在镜子前。”
“伙计,我觉得这一切都不正常。”
“然后,我突然睁开眼睛,尽可能睁到最大,看着镜子,看到里面有个人眼睛也睁得很大,惊恐万状的样子。我看见那人身后有个家伙,二十岁左右,但是外表显得更老,至少老十岁,大胡子,黑眼圈,消瘦,从我肩膀上方望着我们,说实话,我无法肯定那人是谁。我看见很多很多张脸,好像镜子碎了,其实我很清楚镜子没碎。这时,贝拉诺说话了,但声音很小,比耳语稍大声一点,他说:嘿,孔特雷拉斯,那面墙后面有房间吗?”
“他妈的!他电影看多了吧!”
“我一听见他的声音,好像突然清醒了,但却是相反方向的,我不是回到了这边,反倒是去了那边,甚至我自己的声音都吓了我一跳。我回答说:不,据我所知,那墙壁后面就是院子啦。他问我:就是那个当牢房的院子吗?我说:对,那里关押着普通犯人。这时,那个龟儿子说:我明白了。可我一下子就蒙了,拜托,这是明白什么啦?我脑海里冒出的第一句话是:你他妈的现在明白什么啦?但是说出口时我的语气很柔和,没喊叫,声音低得他都听不见,我已经没力气再重复一遍这个问题。这样,我又看看镜子,我看见了两个老同学,一个是二十岁的、打着松松领带的警察,另一个是脏兮兮的、留着长发和大胡子、骨瘦如柴的家伙。我心里想,操!孔特雷拉斯呀,咱们把事情搞砸了,搞砸了。后来,我搂住贝拉诺的肩膀,把他送回了体育馆。到了门口,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我可以掏出枪来,在这儿把他击毙,其实这很容易,只要瞄准他的脑袋打出一发子弹就行了,就是在黑夜里我的枪法也一贯很准。然后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了。当然,我并没有这样做。”
“你当然没做。伙计,咱们不干这种事。”
“对,咱们不干这种事。”
(上文摘自世纪文景,
《重返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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